周恩來陪同田中角榮首相、大平正芳外相等人參觀上海馬陸人民公社。左側(cè)為周斌。
民間外交:與日本乒乓球隊員的情誼
1964年10月,日本乒乓球著名女將松崎君代到北京參加邀請賽,周總理特別邀請她到家里做客,一同受邀的還有日本乒乓男隊主將荻村伊智朗、領(lǐng)隊長谷川喜代太郎、民間大使西園寺公一,以及中國乒乓球、體育界人士,加上作為翻譯的我共11人。
外賓來后,總理親自上前去迎接。一落座,鄧穎超媽媽就問:松崎小姐,交男朋友了嗎?那時松崎君代26歲,臉刷地就紅了。她沒有回答,只是笑。鄧媽媽就說,大概所有的女孩子都不好意思談自己的心上人,我放棄這個提問,我們自在些。
接著鄧媽媽從抽屜里拿出兩塊大紅被面,說這是我事先送給你的禮物,大紅意味著吉祥、幸福,我祝愿你將來有一天能作為嫁妝使用。
總理又拿出一瓶茅臺酒,對松崎說:“松崎小姐,我聽說你是四國小島上的農(nóng)村人家出身,你父親在農(nóng)村的酒廠里忙碌了一輩子,現(xiàn)在退休了。請你把這中國第一美酒帶給他嘗嘗,請他將來有機會來中國看看。你們?nèi)毡镜那寰剖甙硕龋覀冞@種酒將近六十度,但這種酒不傷腦子。”
這時松崎已經(jīng)感動得流淚,她說:“總理,總理夫人,謝謝你們,我是農(nóng)村里長大的無名小卒,即便是為日本拿過5次世界冠軍,日本首相也只是和我們握握手,說一聲辛苦啦。可您是外國總理啊,不但關(guān)心我,還關(guān)心我的家庭,關(guān)心我的婚事。”
當時連我這個當翻譯的也被感動了——做翻譯是最忌諱動感情的,是要影響工作的嘛。日本乒乓男隊主將狄村伊智朗是一個極聰明的人,他就站出來調(diào)節(jié)氣氛。狄村說:“總理,記得26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,中國隊打敗了我們,您為了安慰我們給我們每人送了一瓶茅臺酒。這酒我放在家里,來了重要的客人我就向他們介紹,結(jié)果有一次,幾個人爭著要喝,打翻了這茅臺,正好灑在我的球拍上!可惜啊,但我后來拿著這個球拍參加比賽,一到關(guān)鍵時刻就聞聞拍子上的酒味,仿佛是總理您在跟我說‘狄村加油’!我就常常反敗為勝啊!”
周總理就回過頭來小聲問我:“小周,是不是26屆世錦賽結(jié)束以后你們或者體委用我的名義給他們送過酒?”我說這事我從來沒做過,體委的人要做的話也得通過我這個翻譯啊,也沒聽說。
總理聽了,沒提這事,回頭對狄村伊智朗說:“狄村先生啊,你不但球打得好,而且外交才能也好!你不要急,另外一瓶茅臺酒已經(jīng)準備好了,待會就送給你。但是呢,希望你別再打破酒瓶了,不要再把酒灑在球拍上。要是這樣就可以常常反敗為勝哪,我們中國的乒乓球就不用練啦,小將們的球拍上都灑點酒就行了!”
周總理說得沒錯,狄村確實是外交人才,后來當了世界乒聯(lián)的主席,而且還在關(guān)鍵時刻幫過中國隊的忙。
1971年第三十一屆世乒賽在名古屋舉行,就是搞乒乓外交的那一次。男隊決賽,又是中日相搏,我也在現(xiàn)場。我們派出的第一個選手是廣西出來的梁戈亮,19歲。日本的主裁判說梁戈亮的發(fā)球違反規(guī)則,要求改正,否則不能開始比賽。原來梁戈亮發(fā)球時有一個跺腳的動作,裁判認為這個聲音會干擾對方,但梁戈亮說:“我從小就是這樣練的,現(xiàn)在要改不是強人所難嗎?”
其實我偷偷問過梁戈亮:“到底是為了干擾對方還是真的從小就這樣練的?”他說了句大實話:“兼而有之。”
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,作為副總裁判長的荻村在詢問情況了:“比賽怎么還不開始?”
我想荻村是老朋友,就對他說:“您認識梁戈亮,您來證明吧,他一直是這樣發(fā)球的啊。”只見狄村找來日本裁判說:“這小伙子,他10歲的時候我就看他這樣練球的!比賽開始!”
我想,朋友派上用場了吧,這是那瓶茅臺管事了。
總理事事考慮周全,那天家宴結(jié)束時他還對日乒領(lǐng)隊長谷川喜代太郎說:“長谷川先生啊,今天松崎小姐是主賓,疏忽了您,您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?”長谷川也是個倔老頭,他說總理啊,我非常替松崎感謝您,感謝您對日本乒乓球的關(guān)心,關(guān)心世界乒乓球運動的發(fā)展。中國人民有你這樣的總理真是太幸福了。至于我,我還是重復三年半前,26屆世乒賽時我和你說的話,一定要打翻身仗,不打敗中國隊,拿回世界冠軍,我死不瞑目。周總理稱贊他,說一個人、一個國家、一個民族就應(yīng)該有這口氣,不甘落后、不甘失敗。
那天真是把民間外交、結(jié)交朋友的工作做到家了。最后送走客人之前,周總理特別向松崎交代,說今天你們到家里來做客,人民日報和新華社都不發(fā)消息。第一,因為現(xiàn)在在北京有十幾個國家的乒乓球隊,為什么你中國總理只見日本人,不見其他人呢?我不好交代。第二,更重要的是,現(xiàn)在日本國內(nèi)還有許多反華勢力,報道出來可能對你將來的工作、婚姻帶來不便,這是為你考慮啊。最后,你以后再想來,給我直接寫信也可以,給體委的負責人寫信也可以,我隨時歡迎你。我不但歡迎你,也歡迎你未來的丈夫。周總理說到做到,后來他在繁忙的事務(wù)中還專程把松崎夫婦請來做客。
中日建交談判僵局
1972年是中日關(guān)系的轉(zhuǎn)折點,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和外相大平正芳來華訪問,相關(guān)事宜完全是周總理一手操辦。
周總理最早注意到田中角榮這個人,還是在佐藤內(nèi)閣時期,田中角榮以通商產(chǎn)業(yè)大臣身份出訪拉美時,曾經(jīng)在講話中提到,說如果將來執(zhí)政,一定要妥善解決和中國的關(guān)系。我們搞日本工作的人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(jié),總理注意到了。他馬上召集我們,要求重視起來,隨即對田中的講話表示歡迎。這就釋放了積極的信號,田中知道中國是歡迎他的,就做了一系列準備。
其中一項重要的活動,就是上海芭蕾舞團訪問日本,唐家璇帶隊。《人民日報》刊發(fā)頭版新聞——東京首演成功,長文報道了前去觀看演出的幾十個友好人士,最后附了一句,說日本政府的文化廳也派人來了。周總理就火了,說這幾十個老朋友,你不報道,他也不會有意見,但文化廳是代表日本政府來的,說明政府打算和中國接觸了,這是個新形勢啊,你們?yōu)槭裁床粓蟮溃慷欢弥醒氲臎Q策!連夜把《人民日報》編輯叫來開會。
到了真正建交談判的時候,波折更多。
田中角榮在我們?yōu)樗e行的歡迎宴會上說:“我代表日本政府,對多年來給中國人民添的麻煩表示歉意。”多少年的侵略,用“添了麻煩”一語帶過,會場上原本熱烈的氣氛一下變了,在場的中方人員覺得難以接受。
周總理當時只是對田中角榮講,我們都關(guān)心歷史問題,這幾十年的歷史究竟怎么回事,明天我們詳述。
第二天首腦談判,周總理講了一個多小時。我們中國人民接受不了日本方面輕飄飄的態(tài)度。會談便進入了僵局。
次日的日程是游覽萬里長城,準備了三輛車:第一輛車上是外交部長姬鵬飛陪同田中角榮,第二輛是北京市委—革委會主任吳德陪同大平正芳,第三輛是中國外交部副部長韓念龍和日方發(fā)言人二階堂進。當時到八達嶺都是難走的山路,要40分鐘時間。大平正芳就提出,要和姬鵬飛外長在車上交換意見,希望換車位。于是大平正芳、姬鵬飛、一個警衛(wèi)員和作為中方翻譯人員的我,四個人就坐上了一輛車。我平時有暈車的毛病,但那天因為高度緊張,完全沒感覺。
后來這次起扭轉(zhuǎn)作用的會談還是在雙方的努力下進行了。
大平正芳說,姬部長,我們同歲,你是中國的外交部長,我是日本的外務(wù)大臣,我們兩個人都是在為自己的國家奮斗,爭吵不休。但我想來想去,覺得這次會談成功與否的關(guān)鍵,在于中日歷史問題如何表達。我個人完全贊成中國的意見。我從一橋大學畢業(yè)后被分配到日本大藏省(財政部),我曾經(jīng)受大藏省委托到河北張家口考察過三次,正是日中戰(zhàn)爭最激烈的18個月的那段時間。就我所見,這場戰(zhàn)爭明明白白的是日本侵略,不存在辯解的余地。其實那時田中角榮也被征兵了,他到了中國的牡丹江。但是他沒有拿過槍,只是在步軍醫(yī)院服役。他對這場戰(zhàn)爭性質(zhì)的認識和我是一樣的。但是今天我們代表的是日本國家,考慮到日本今天的處境,考慮到日本和臺灣的關(guān)系、日本和美國的關(guān)系,我們很難完全按照中國的要求來表述。請你轉(zhuǎn)告周恩來總理,只能找個折衷的辦法,否則我們只能打道回府了。
姬部長回來以后便去向周總理匯報,當然具體如何匯報我不得而知。
第二天外長會談,討論《聯(lián)合聲明》的文本,29日上午10點就要簽署。但是對于歷史問題如何表示,直到29日凌晨一點鐘還沒有達成一致。外文印刷廠的排版工人已經(jīng)在等,一旦確定文本就印刷。
這時大平正芳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字條:“姬部長,這是我方最后的方案。如果中方不能接受,我們只能打包行李回去了。”日方翻譯人員就翻。姬鵬飛外長又把大平的原稿要來給我看,我說,姬部長,翻譯完全正確,就是這個意思。
上面怎么寫的呢?就是現(xiàn)在《聯(lián)合聲明》的文本:日本方面痛感日本過去由于戰(zhàn)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的重大損失的責任,表示深刻反省。就這么二十來個字,一個字不差。我印象太深刻了。
姬部長有個特點,平時不太喜歡說話,這時就沉默。我想你得表態(tài)啊,人家說不行就要打道回府了,我著急,心想這怎么辦呢?我又不能催你。我就想起周總理的教導來了——最好的翻譯,還要當好參謀。因為戰(zhàn)爭是打仗,外交也是打仗,好翻譯必定是好參謀。想起這個教導,我就輕輕地說了一句:“姬部長,我看可以的。”
沒想到姬部長反應(yīng)空前激烈,非常嚴厲:“你說什么!少廢話!”
我嚇壞了,馬上承認錯誤:“我說的不算數(shù)不算數(shù),只是供您參考。”
但是三分鐘過去了,中方還是沒有回答。這時大平外相建議:休會十分鐘。他說,我提出來給你的這個稿子啊,老爺子還沒看——他指的是田中角榮。在日本政界和經(jīng)濟界,管自己的領(lǐng)導叫老爺子。其實田中是全權(quán)交給他處理的。
這時姬外長出門了,我沒跟著去。十分鐘后他回來,宣布:中方?jīng)Q定同意大平先生的提議,就這樣寫進《聯(lián)合聲明》。
現(xiàn)場沒有香檳,大家就拿咖啡碰杯慶祝,都灑出來了。那天會談到深夜,大家都靠咖啡提神,我記得當時已經(jīng)上了第三次咖啡。
第二天早晨七點吃早飯,姬鵬飛也住在釣魚臺國賓館,我就找到他鞠個躬,說:“姬部長,昨晚太冒失了,您批評我少廢話,我記住了。”
他問我:“小周啊,你到外交部幾年了?“我說,已經(jīng)第十三年了。他說:“十三年了你都不懂外交的基本規(guī)矩啊?連我這個外交部長都無權(quán)決定的事,你說可以!這可是要載入史冊的!你這也太過分了,哪里像是在外交部工作過十三四年的?”
我想,哎,以后絕對不再犯,認了錯就準備出門。大概他老人家看我們這些小孩覺得可愛,又把我叫回去。我心想,還要訓啊。姬部長說:“實事求是地講啊,你這個意見本身是對的,但錯就錯在,你說了你不該說的話。這就是教訓。”
后來我才知道,他出去十分鐘,是向在另一棟別墅里的周總理匯報。決定權(quán)在周總理那里。當時我不知道啊。其實事后,外交部有同志認為日方的表述里“戰(zhàn)爭”前沒有加“侵略”二字,不能同意。最后是周總理說:“既然他們承認給中國人民造成了重大損失,他們也痛感責任,他們要深刻反省,這不就是承認‘侵略戰(zhàn)爭’嗎?為什么一定要加這幾個字呢?現(xiàn)在,田中先生和大平先生他們有困難,我們不應(yīng)該為難這些準備解決問題的朋友們。”
所以整個中日建交的過程,沒有周總理不可能實現(xiàn)。
□林夏許棉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