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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長樂未央瓦當。

文藝作品愛好者應該都很熟悉“未央”一詞，看似普通的詞句里只要出現(xiàn)它，似乎就增加了高雅的韻味。中國臺灣作家鹿橋以西南聯(lián)大為背景的小說《未央歌》風靡一時，音樂人黃舒駿還創(chuàng)作了同名校園歌曲，也成為80年代的經(jīng)典：“在未央歌的催眠聲中，多少人為他魂縈夢牽……”

在以古代為背景的網(wǎng)絡小說、古風翻唱歌曲里，“未央”的出鏡率更是居高不下。一些影視劇也將“未央”放入標題，既有古代背景的《錦繡未央》，也有現(xiàn)代背景的《八月未央》《你是我的夏至未央》等等。

未央到底代表什么，為何如此流行？它的含義其實相當豐富，今天，我們就一起來了解古人筆下的“未央”。

“央”指“中心”，“未央”代表“未半”

現(xiàn)在歌詞里很愛用的“夜未央”，早在《詩經(jīng)》的《小雅·庭燎》中就出現(xiàn)了：“夜如何其？夜未央。庭燎之光，君子至止，鸞聲將將。”

“庭燎”（tíng liáo）指古代庭中照明的火炬，是將油脂涂在蘆葦、竹子或松柴上，用布將它們捆成一束做成的，燃燒后火光明亮，可以照遠。如果將火炬樹立在門外，則叫“墳燭”，墳是“大”的意思。《周禮·秋官·司烜氏》記載：“凡邦之大事，共墳燭庭燎。”

通常認為，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這首《庭燎》，旨在贊美周宣王的勤政，未到半夜時就在庭中燃起火炬，君子（諸侯）見到燭光亮起，便駕車前來早朝，“鸞聲”指座駕上系的如鸞鳴的鈴聲。此外，也有一種釋讀是寫男女夜會，女子徹夜秉燭等待情人車駕的到來。

無論哪種解釋，詩里的“未央”都是指沒有過半，而不是沒有完結(jié)，這也是“未央”一詞最初的含義。南宋朱熹在《詩經(jīng)集傳》中注釋：“央，中也。”全詩的后兩段可以驗證這一觀點，在“夜未央”后緊隨著“夜未艾”和“夜鄉(xiāng)晨”，時間上呈遞進關系：從前半夜到后半夜，再到天快亮。魏文帝曹丕《燕歌行》里，也以“星漢西流夜未央”寫出女子懷人的無盡哀怨。

《說文解字》對“央”字主要含義的解釋是：“央，中央也，從大在冂（jiōng）之內(nèi)。”它的字形像一個人，位于“冂”的正中。“冂”的含義是“象遠界也”，代表廣闊的范圍。因此在引申意義上，可以將“央”理解為“四方的中心”。另一種解釋是，“央”其實是象形字，是一個人挑擔子的形象，人位于扁擔的中心位置。在深入解析字意的過程中，“未央”這一詞匯的原初含義“未半”得以誕生。《漢書》里引用漢武帝《李夫人賦》，有“托沉陰以壙久兮，惜蕃華之未央”，里面的“未央”也是“未半”的意思，表達對李夫人盛年早逝的痛惜。

從“未半”衍生到時間和空間的“無盡”

“央”既有中央的含義，也可以衍生出廣大、久遠的含義和“盡頭”的衍生意，司馬相如《長門賦》中的“覽曲臺之央央”，即取“廣大”義，而不是曲臺的中央位置。這給未央一詞增加了更豐富的寓意：一為時間層面的“未盡、無已”，一為空間意義上的“無邊無際”，也是延續(xù)至今的最主要的詞義。

屈原的《楚辭》中，這兩種意義的“未央”都出現(xiàn)過。《楚辭·離騷》中寫道：“及年歲之未晏兮，時亦猶其未央。”文中“未央”意為無盡、沒有完結(jié)。《楚辭·九歌·云中君》里也出現(xiàn)了“未央”：“靈連蜷兮既留，爛昭昭兮未央。”這里的“未央”就是“無際”的意思了，給人以光芒燦爛的直觀印象。《老子》中有：“人之所畏，不可不畏。荒兮其未央哉！”也是用“荒兮其未央”來形容“茫茫無極”。

有趣的是，“未央”一詞有時還有“不久、不遠”的含義，和常見的未央詞義恰好相反，但實際應用比較少。如《素問·四氣調(diào)神大論》中有“與道相失，則未央絕滅”，這里的未央就是“不久”的意思。

將“未央”的“無盡”含義發(fā)揮到極致的，公認當屬漢代。漢高祖劉邦本是楚人，漢初功臣皆為豐沛子弟，受楚文化影響較深，對“未央”一詞較為熟悉，將它作為宮殿的名稱也是順理成章。

劉邦入駐長安后，先命人修葺秦朝的離宮“興樂宮”，改名為“長樂宮”，起初皇帝在此視朝，后來為太后居地。劉邦又命蕭何在長樂宮以西興建“未央宮”，供皇帝處理朝政和居住之用，并在長樂、未央兩宮之間建武庫。兩宮宮名相聯(lián)，意為“長樂未央”，以此祝愿漢朝國運、漢家天下沒有盡頭。

這一時期，“未央宮”在歷史記載中的出鏡率相當高。比如，一次劉邦作戰(zhàn)歸來，見未央宮的建筑壯麗非凡，感覺奢侈過度，便責問蕭何：“現(xiàn)在天下未定，我苦戰(zhàn)多年還不知成敗如何，怎能如此靡費修建宮室？”蕭何答道：“天子以四海為家，如果不夠壯麗，就不能體現(xiàn)您的威嚴，而且也不能讓后世的建筑規(guī)模超過它。”意思是以未央宮的豪華來凸顯世世代代漢家帝王的威勢，劉邦這才轉(zhuǎn)怒為喜。

《史記·高祖本紀》里的一段描述，更是為未央宮增添了人情味。未央宮建成后，劉邦會見諸侯群臣，并在前殿飲宴。酒酣興濃時，劉邦親自向他的父親太上皇敬酒賀壽，并說：“父親當年常說我無賴，不會治理產(chǎn)業(yè)，不如我二哥能干。現(xiàn)在您看，我成就的事業(yè)和二哥相比，哪個更多呢？”殿上群臣聞言皆呼“萬歲”，將歡樂的氣氛推到高潮。后人讀到這里，也能夠想象劉邦當時的躊躇滿志。

盡管現(xiàn)在未央宮僅存夯土建筑臺基遺址，根據(jù)古籍資料來看，它仍是世界上迄今為止建造的最大的宮殿之一。未央宮占當時長安城總面積的七分之一，“周回二十八里，前殿東西五十丈，深十五丈，高三十五丈”，換算成現(xiàn)代面積約4.8平方千米，是故宮面積的6.7倍，梵蒂岡城的11倍。今天，西安的未央?yún)^(qū)以未央宮命名，走在車水馬龍的現(xiàn)代化街道上，仍可想象兩千年前“香風吹落天人語，彩鳳五云朝漢皇”的景象。

長樂未央，大漢風華

漢代郊廟歌辭中詠唱：“靈殷殷，爛揚光。延壽命，永未央。”取義“未盡”的“未央”一詞，在漢代使用頻率極高，常與其他吉祥詞匯組合，共同作為吉語，寄托著漢代人對快樂、吉祥、富貴、長壽等人間享受綿延無盡的祈愿。在西漢時期，“未央”還是個比較受歡迎的人名，和現(xiàn)代的“子涵”有點類似，皇室子孫里就有好幾個叫“劉未央”，普通人里叫未央的也不少。

生活用品里，自然也常見“未央”。漢朝宮室、陵寢、官署等建筑物使用的瓦當、磚塊上，“長樂未央”是最常見的銘文之一，此外也有與之意義相近的“長生未央”“安樂未央”“永年未央”，乃至升級版的“千秋萬歲樂未央”“長樂未央延年永壽昌”等等。

漢代銅鏡銘文上，“未央”同樣多見。比如“富貴昌，宜侯王，師命長，樂未央”，幾乎薈萃了當時最流行的祝福語；還有“位至三公兮，長樂未央，吉且祥”“與天長久而日月之光，千萬旦而未央”等等，數(shù)量不勝枚舉。

這些對“未央”的祈愿，折射出漢代人的自信和蓬勃的生命力，以及對未來的自信心，也受到漢代普遍流行的“求仙”觀念的影響。特別在漢武帝統(tǒng)治時期，國家實力雄厚，中央集權空前加強。時值盛世，武帝“尤敬鬼神之祀”，崇尚虛無縹緲的神仙、長生之說，落腳點仍是永遠享用不盡的人間至尊富貴。兩漢期間，從帝王顯貴、官吏士人到普通百姓，都有祈求“長生不死”的信仰，在古人的想象中，神仙世界永生不老、安樂綿綿無盡的美好愿景，正符合“未央”的含義。對仙人境界的理想和追求，被漢代人毫無掩飾地宣告于世，成為特有的文化風景。

這些典故，都來自“未央宮”

未央宮的建設，可視為漢王朝興造首都之始。通常認為，先有未央宮，再有長安城。長安城墻的建筑晚于長樂宮和未央宮的建成時間，為了遷就宮室的位置，南面城墻有多處曲折，被后人附會成“上應南斗之形”。長樂宮因為是離宮改建而成，平面形狀不太規(guī)則，未央宮則是標準的方形。未央宮由四十多座殿堂樓閣組成，宮中極盡奢華：“以木蘭為棼橑（重檐房屋的椽），文杏為梁柱，金鋪玉戶，華榱（屋檐）璧珰，雕楹（柱子）玉磶（柱礎），重軒鏤檻，青瑣丹墀……”

未央宮各建筑的名稱流傳至今，有些成為古詩中指代宮廷的特有習語，或是人們耳熟能詳?shù)牡涔省Ｈ缰�名�?ldquo;椒房殿”就曾位于未央宮，是皇后的居所，殿內(nèi)以花椒子和泥涂壁，不僅使室內(nèi)溫暖、芬芳，還有祝禱后宮多子之意，“椒房”后來成為后妃的代稱，皇帝的姻親也叫“椒房親”。“昭陽殿”曾是漢成帝寵愛的妃子趙飛燕、趙合德居住地，后世以此指代受寵的嬪妃居住的宮殿。此外，未央宮內(nèi)還有“金華殿”，相傳漢成帝時，鄭寬中、張禹朝夕入金華殿說《尚書》《論語》，后世用“金華殿語”指儒生常談，也用金華殿借指內(nèi)庭。在未央宮的承明殿旁，設有房屋，供侍臣值宿時居住，叫“承明廬”，詩文中常用“入承明廬”來指代入朝或在朝為官。

未央宮內(nèi)的漢皇室藏書之處叫“石渠閣”，以其下建有導水石渠而得名，收藏著漢軍入函谷關后所得的秦朝書籍。清代乾隆、嘉慶兩朝編纂宮廷收藏著錄，即根據(jù)此典故，取名《石渠寶笈》。另一處收藏典籍之地叫“天祿閣”，劉向、劉歆等學者曾先后校書于此，皇家藏書地后來通稱為“天祿”。天祿、石渠合稱“典籍之府”，相當于最早的“國家圖書館”“中央檔案館”。此外還有收藏典策法書的“蘭臺”，漢代御史中丞掌管蘭臺，到了唐代，蘭臺成為秘書省的代稱。

未央宮南門名“端門”，后來各朝代宮殿的正南門皆以此命名，中國古代星空圖中，太微垣南端兩顆星之間的空位也叫“端門”，象征著人間的皇宮正門。

漢代之后，未央宮雖損毀，卻成為歷代文人心目中皇家最高權威的象征，關于皇宮的詩句里，常常出現(xiàn)“未央”，以此頌圣，期盼所處的朝代能夠迎來不亞于大漢的輝煌。此外，在詩人詠嘆宮女寂寥命運的宮詞里，“未央”的出現(xiàn)正如皇權沉默的化身，帶來無處不在的壓力：“應有春魂化為燕，年來飛入未央棲”“月映東窗似玉輪，未央前殿絕聲塵”“未央墻西青草路，宮人斜里紅妝墓”……

諸多意象的交織，或豪邁，或幽怨，或志得意滿，或看淡世事，都為“未央”賦予了更復雜的況味，也讓它歷經(jīng)千年，仍然在文藝作品里鮮活如昔。□瑤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