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精神不倒，就能找到。”憑借這股信念，孫海洋找孩子找遍了大半個中國，最后連騙子都不聯(lián)系他了。2014年，“打拐電影”《親愛的》上映，孫海洋的尋親故事被外界所知。
認親儀式上，孫海洋緊緊抱住兒子，失聲痛哭。 視頻直播截圖
今年12月6日，孫海洋終于如愿，他緊緊抱住兒子孫卓，失聲痛哭。他清晰記得，與兒子分離的天數(shù)，是14年又57天。事后，他接受采訪時反復說，兒子真的找到了，再也不用找兒子了。他也鼓勵仍在尋親的家長：隨著技術(shù)的進步和公安的不懈努力，所有孩子都能被找到。
短暫回鄉(xiāng)后，孫卓計劃回一直生活的山東讀書，孫海洋雖想把孩子留在身邊，但最終選擇尊重孩子的決定。12月8日下午，孫海洋夫妻告別湖北老家親友，送兒子返回山東。臨行前，孫家20多人一起拍了全家福。
“找到了，就放心了。只要孩子過得好，健健康康的，以前那些記恨，都淡忘了。”孫海洋說。
據(jù)警方透露，拐賣孫卓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吳某龍已被批捕，幫助其藏匿孩子的同案犯也正在申請批捕中。此外，除正在生病的孫卓養(yǎng)父，孫卓的養(yǎng)母也被采取取保候?qū)彽膹娭拼胧讣谶M一步辦理中。
與大多數(shù)團圓家庭一樣，孫海洋一家也面臨法與情的沖突。
根據(jù)刑法規(guī)定，收買被拐兒童屬于犯罪，但在現(xiàn)實中，不少養(yǎng)父母沒有被追究刑責。陜西恒達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趙良善律師認為，如果養(yǎng)父母參與了拐賣，或者明知道孩子是他人拐賣來的，很可能會被追究刑責。根據(jù)《刑法》規(guī)定，收買被拐賣兒童，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或者管制。同時，對被買兒童沒有虐待行為，不阻礙對其進行解救的，可以從輕處罰。這一規(guī)定對買賣養(yǎng)父母做出了寬大處理。此外，很多拐賣案件，歷時較長，很多在發(fā)現(xiàn)或者孩子找到時，已經(jīng)超出追訴時效，而且孩子和養(yǎng)父母建立了情感，很多孩子會請求親生父母放棄追責，遂導致現(xiàn)實中養(yǎng)父母被追責情形較少。
孫海洋夫妻過去發(fā)布的尋親消息。 孫海洋微博截屏圖
14年57天
2007年10月9日至2021年12月6日，一共14年又57天，孫海洋記得很清楚，這是他和兒子孫卓失散的總天數(shù)。
今年10月9日，孫卓被拐整整14年。當天，孫海洋沿著人販子14年前走過的路，來回走了很多遍。望著因拆遷變得陌生的街道，他有些迷茫，之后發(fā)微博道：“已整整14年了，想想只能埋怨自己，來到深圳，最年輕的時光走在尋子路上追尋團聚的夢想……”
當年兒子被拐的經(jīng)過，孫海洋已經(jīng)講述了無數(shù)遍，那是一段讓他自責并難以釋懷的記憶。
70后的孫海洋是湖北監(jiān)利市人，和妻子經(jīng)營包子店。2003年，兒子孫卓出生，為了更好的生活，孫海洋帶著妻兒來到深圳闖蕩。
未拆遷前，深圳白石洲是深圳有名的城中村，因臨近市中心、租金便宜，這里是很多到深圳打拼的外地人的第一站。2007年10月1日，孫海洋夫妻在白石洲接了一個店鋪，準備做包子。三天后，包子店開業(yè)，生意非常好。在此處開店，夫妻倆的想法很簡單：包子店的隔壁就是幼兒園，方便兒子到幼兒園讀書，而且有生意做。孫海洋覺得，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。
10月8日，孫卓到幼兒園上學。孫海洋說，“我早上兩三點起來做包子，天一亮我看到我的孩子蹦蹦跳跳去隔壁幼兒園讀書，很開心。”
不幸很快降臨。據(jù)孫海洋回憶，2007年10月9日晚7點左右，孫卓已經(jīng)吃過飯，并把作業(yè)做完了，妻子因要切蔥、生姜等，交待他把孫卓看好。由于凌晨一兩點起床做包子，中午沒有午休，晚上7點多時，他睡著了。
就是這個小小的“疏忽”，讓孫海洋后悔不已。有目擊者說，孩子被一個陌生男子帶去玩了。附近一處監(jiān)控視頻顯示，一個穿白色上衣的男子買東西給孫卓吃，拿玩具車給孫卓玩，隨后帶孫卓離開。
14年前，陌生男子拐走了不到4歲的孫卓。
之后的14年，孫海洋夫妻嘗試了一切辦法，均尋子無果。尋親家庭所遇到的辛酸，他們幾乎都嘗了個遍。孫海洋接受采訪時說，他找遍了大半個中國，去過東北、山東、河南、福建等地，印象中只有新疆、西藏沒有去。為了尋子，孫海洋夫妻把懸賞金額從5萬提高至20萬，后來直接把包子店的名稱改為“懸賞二十萬尋兒子店”。
在尋子過程中，孫海洋遇到很多騙子，很多單純?yōu)榱蓑_點錢，但他不恨騙子。他說，有騙子聯(lián)系他，至少證明還有人看他的尋子消息，到最后連騙子都沒了，這才讓他絕望。2012年，《親愛的》導演陳可辛給他打電話時，他也以為是騙子。
孫海洋夫妻開的“懸賞二十萬尋兒子店”。
多年來，孫海洋堅持電話號碼不換，堅持把包子店開下去，“家里什么都變了，就做包子沒變”。小兒子出生時，孩子取名為“孫輝”，“輝”同“回”諧音，就是期盼孫卓能回家。孫海洋說，孩子沒找到，他怕回家，怕面對家人。
2014年，“打拐題材”電影《親愛的》上映，張譯飾演的韓德忠，人物原型是孫海洋。和電影相似，孫海洋發(fā)起了“尋子聯(lián)盟”，這些尋親的家長們報團取暖，一同去找孩子。在警方、志愿者、愛心網(wǎng)友等多方努力下，很多家長找回了自己的孩子，孫海洋為他們高興，也自我激勵，“一定能找到的”。今年7月，他還在微博上給自己打氣：精神不倒，一定能找到。
“再也不用找兒子了”
大概半個月前，孫海洋聽到了一些消息，說孩子可能找到了，但一直沒有人給他明確的說法。直到12月6日，孫海洋夫妻才被警方告知，孩子找到了，馬上將舉行認親儀式。
孫卓能被找到，和另一個被拐孩子符建濤被尋回分不開。
澎湃新聞此前報道，2007年12月，孫卓被拐的兩個月后，4歲的符建濤在深圳南山區(qū)某小區(qū)走失。多年來，孫海洋夫妻曾和符建濤的父母一起尋子。今年公安部舉行“團圓行動”DNA比對會戰(zhàn)，意外發(fā)現(xiàn)符建濤的線索，并成功找回了符建濤。符建濤說，自己對被拐有記憶，也曾想過尋找親生父母，當民警出現(xiàn)在他面前時，他就知道是自己被拐這事。
符建濤通過民警知道了自己的全名，后在網(wǎng)絡搜到了母親彭冬英發(fā)的尋親信息，他馬上給母親打了電話。彭冬英透露，今年國慶節(jié)假期，在民警的同意下，她給符建濤買了來深圳的機票，一家人也是時隔14年團聚。
符建濤接受采訪時說，今年10月，他在網(wǎng)上看到了孫卓被陌生男子拐走的那段監(jiān)控視頻，覺得陌生男子和自己的“三叔”吳某龍有點像，這個線索幫了警方破案。
后經(jīng)警方調(diào)查，當年，吳某龍在深圳城中村附近做保安，先后把孫卓和符建濤帶到東莞。因吳某龍的二哥沒有兒子，吳某龍便把符建濤送給了二哥，又把孫卓送給了另一名一心求子的親戚。兩個孩子，后來都被帶到了山東生活。
認親的那一刻，看到已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孫卓迎面走來，孫海洋再也控制不住，快步上前，緊緊抱住兒子，嚎啕大哭。這一幕讓很多人為之動容。孫海洋說，未見到孩子前，他的腦海里只有孩子4歲時的模樣，抱住兒子后，他意識到兒子真的回來了。
孫卓接受采訪時說，警察跟他說他的身世時，他還是蒙的，“一點都不相信”，用了幾天才消化了這件事。在養(yǎng)父家，他有兩個姐姐，小時候大姐常跟他說他是撿來的，他都不信，以為只是開玩笑，“后來才知道這居然是真的”。
與兒子認親后，孫海洋發(fā)微博慶祝。 截屏圖
兒子找回后，孫海洋多年積壓的情緒也得到了釋放。媒體一次次問，他的回答很簡單：兒子真的回來了，再也不用找孩子了。
這幾天，孫海洋被各種電話、短信、微信、微博私信等“轟炸”，甚至不少主播晚上還堵在他家門口直播，他沒有厭煩，笑著說沒有被打擾。他還說，沒法逐一回復大家，向關心他們一家的眾多愛心人士、網(wǎng)友致謝。
認親后的第二天，孫海洋夫妻帶孫卓回了湖北老家，那里有孫卓的爺爺、奶奶，兩位老人已經(jīng)年近八旬。孫海洋說，孫卓從出生到3歲都是奶奶帶著的，奶奶最疼他，這么多年奶奶十分想念孫卓。
家鄉(xiāng)人一早得知了消息，根據(jù)當?shù)氐娘L俗，集資打起了腰鼓，舞起了龍。眾多當?shù)卮迕褚驳綄O海洋老家，一起見證這時隔14年的團圓時刻。
相見時，孫卓和奶奶緊緊相擁。看到孫子回家，孫卓的爺爺眼含淚光。老人說，他都沒想到孫子能找回來，聽到孫子喊爺爺，他很開心。
在和家人、親友吃的每一頓飯中，孫卓會仔細品嘗每一道菜，那是他有些陌生的家鄉(xiāng)味道。家鄉(xiāng)人的熱情和盛大慶祝場面，也感動了孫卓。孫卓說，這是他第一次見這么大場面，“太熱情了”。
12月8日14時許，吃完“送別飯”后，孫海洋夫妻和親友告別，送孫卓返回山東讀書。臨行前，孫家二十多口人一起拍了張全家福。在拍合照時，孫卓站在孫海洋夫妻的中間，三人都笑了，做了“耶”的手勢。
團圓之后
孫卓被找回，被認為是《親愛的》最好的結(jié)局，但和其他家庭的團圓故事一樣，他也面臨如何面對“新生活”的問題。
由于在山東上戶口登記的出生時間是2005年，實際已18歲的孫卓還在讀高一。孫卓說，養(yǎng)父母及兩個姐姐都對他很好。對于當年被拐一事，他認為自己也有責任，“我太容易相信別人，才會導致自己被拐走，才會發(fā)生后面這一系列的悲劇”。
在鏡頭面前，孫卓的話不多，還是一個懵懂的少年形象。接受采訪時，他表達了回山東生活、讀書的想法，這導致他被一些網(wǎng)友批評。
“親生父母找了我十多年，非常辛苦，養(yǎng)父母養(yǎng)育了我十多年，也很辛苦，那邊的朋友、回憶這些東西都不是一時半會能割舍的。關于我是回去還是留下，一時半會讓我作出決定，對于我來說其實有點困難，我還需要再考慮一下。”12月7日，孫卓接受采訪時再次表示，“不管網(wǎng)友說什么，應該都是出于好意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，有人覺得我該留在深圳，有人覺得該回到山東，他們不管理不理解我，我都沒有權(quán)利去改變他們的想法，即便他們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。”
“找到了，就放心了。只要孩子過得好，健健康康的，以前那些記恨，都淡忘了。”孫海洋說，他想兒子留在深圳讀書，想兒子留在他們身邊生活，但兒子畢竟在山東長大、讀書，一時還難以放下。
盡管不舍，孫海洋最終選擇尊重兒子返回山東讀書的決定。
被尋回的符建濤，已決定回到親生父母身邊生活。符建濤的生父符勇透露，孩子已主動提出改姓，也希望他的養(yǎng)父母不要坐牢。
“我兒子和他們（指養(yǎng)父母）在一起，沒變壞，也得到愛和教育，他們也是善良的，所以，如果我孩子選擇原諒他們，我們也愿意給法院出具諒解書。”符勇接受紅星新聞采訪時表示，找回來的目的，是希望給孩子更多的愛，而不是傷害。如果為了懲罰對方而讓孩子受到傷害，孩子也不忍心。
被偷走的時間和感情如何彌補
事實上，團圓后孩子在哪邊生活，是否要原諒養(yǎng)父母等，是很多尋親家庭共同面臨的問題。
澎湃新聞2017年5月曾報道一個尋親家庭的倫理困局：十多年前，養(yǎng)父把小輝拐走，后當作親生兒子養(yǎng)大。“不恨他，畢竟也養(yǎng)育過我。”回到親生父母身邊的小輝曾向生父求情，希望生父能原諒養(yǎng)父，寫諒解書，遭生父拒絕。聽到小輝的求情，小輝的生父心中隱隱作痛。他表示，他恨小輝的養(yǎng)父，考慮到小輝的情況，他最多不提民事訴訟賠償，絕不可能寫諒解書。
澎湃新聞檢索公開報道發(fā)現(xiàn)，被拐多年的孩子認親后，有不少選擇“兩邊跑”，認為兩邊都是父母，部分選擇回到親生父母的身邊，也有的決定留在養(yǎng)父母身邊生活。今年7月，電影《失孤》原型人物郭剛堂與失散24年的兒子郭新振相認，郭新振決定留在養(yǎng)父母身邊。他說，“養(yǎng)父母年紀比較大了，對我有養(yǎng)育之恩，也需要人照顧”，而且他的工作也在養(yǎng)父母那邊，有時間可以去看親生父母。
據(jù)央視新聞報道，“梅姨案”被拐兒童楊家鑫和媽媽夏先菊在警方的安排下見了一面后，決定還是和養(yǎng)父母一起生活，他至今沒有回過四川。更讓夏先菊傷心的是，不知何時，兒子把她拉黑了。
“法與情的沖突，用另一種面目提醒我們拐賣兒童的可惡與可怕：即使找回了孩子，被偷走的時間、失去的感情與陪伴，也找不回來了。”澎湃新聞刊發(fā)的一篇評論這樣寫道。
據(jù)天目新聞報道，警方透露，拐賣孫卓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吳某龍已被批捕，幫助其藏匿孩子的同案犯也正在申請批捕中。此外，除正在生病的孫卓養(yǎng)父，孫卓的養(yǎng)母、符建濤的養(yǎng)父母也被采取強制措施取保候?qū)彛讣谶M一步辦理中。
我國《刑法》第二百四十一條規(guī)定，收買被拐賣的兒童的，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或者管制。
陜西恒達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趙良善律師表示，如果養(yǎng)父母參與了拐賣，或者明知道孩子是他人拐賣來的，很可能會被追究刑責。但根據(jù)《刑法》規(guī)定，收買被拐賣的兒童，對被買兒童沒有虐待行為，不阻礙對其進行解救的，可以從輕處罰，這一規(guī)定對養(yǎng)父母一方也做出了寬大處理。此外，很多拐賣案件，歷時較長，很多在發(fā)現(xiàn)或者孩子找到時，已經(jīng)超出追訴時效，而且孩子和養(yǎng)父母建立了情感，很多孩子會請求親生父母放棄追責，遂導致現(xiàn)實中養(yǎng)父母被追責情形較少。
趙良善認為，從人情世故角度看，孩子擁有了兩對“父母”，很多人放棄追責可以理解。但從法律角度看，沒有買賣就不會有那么多人去拐賣，必須依法懲處，因為兒童被拐賣造成的是一個家庭的破碎，這種損害是難以估量的。
針對被尋回的孩子所面臨的倫理困局，趙良善建議，一方面要做好孩子心理疏導工作，畢竟孩子不是成年人，對于是非對錯有個辨別過程；另一方面，對于已經(jīng)獲得諒解的養(yǎng)父母，可以適當從輕或者減輕處罰，以維護孩子的心理健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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